据国外媒体报道,作为20世纪瑞士知名生物学家和动物园长,海尼·黑迪格尔很清楚,动物一旦感到不安全便会逃走。但动物在接近彼此时究竟会有哪些表现呢?为弄清这一点,他决定对动物的逃跑反应展开系统性研究。
黑迪格尔发现,动物周围的空间可以被划分为若干区域,这些区域呈同心圆状,最小的测量尺度可达厘米级。最外圈叫做“逃跑距离”:假如一头狮子离得足够远,斑马只会警觉地盯着它而已;但狮子一旦再靠近些,斑马就会试图逃跑了。再近一些的距离叫做“防御距离”:一旦越过这条线,斑马就会发起攻击。最后是“极限距离”:若捕食者已经近在咫尺,被捕食的动物便别无选择,只能静静装死、祈祷幸运之神降临。虽然不同野生动物的距离范围有所不同,但黑迪格尔发现,同一物种之内的距离范围却是惊人地一致。他还为“被驯服的动物”提出了新定义:动物被驯服后,便不再将人类视为一种重大威胁,因此针对人类的“逃跑距离”减小到了零。换句话说,被驯服的动物允许你靠得足够近、足以碰触到它们。
和动物一样,人类也会通过保持距离来避免潜在威胁。等社交隔离结束后、我们与朋友重聚时,都能体会到这一本能,想要在对身体接触的渴望与风险意识之间取得一个平衡。一旦我们将某种事物视作一种潜在威胁,哪怕这种威胁只是由公共政策或专家指示告知我们的,我们也会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在身体周围留出一个缓冲空间。
这种缓冲意识其实是生物进化的副产品。借助这种机制,我们的大脑学会了辨认和追踪周边环境对自己的影响。这种机制名叫“近体空间”,指人体内部与身体周围的区域(peri一词来自古希腊语,意为“关于”、“周围”、“封闭”或“附近”)。从鱼、果蝇到野马和黑猩猩,近体空间在动物界有多种存在形式。其背后的神经科学原理为我们对人类和动物对于自身和自身边界的感知提供了重大启发。你与世界之间的分界线是什么?你也许认为这个问题很浅显,答案也再简单不过——以皮肤为界,内侧是你自己,外侧是全世界。但近体空间理论显示,“自我”与“世界”的划分其实很混乱,二者之间的界线可以延展和变化,比你想象的模糊得多。
近体区域是空间、时间与生存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产物。保留近体空间这一缓冲带是很重要的,因为它给受到威胁的动物留出了一定的反应时间。捕食者与动物之间不仅存在客观距离,还会使动物产生不同的主观距离感,要么离得太近、让动物感到不适,要么离得足够远、让动物安心。所以近体空间的重要性取决于对你而言重要的事物、以及你的心理状态。这套理论还可以解释,为何我们在备感压力时说“我需要一点空间”不只是一种修辞手段,我们如何在上下班高峰期挤进拥挤的地铁里,或者敲钉子时怎样不会砸到自己的手。说到底,近体空间是一套神奇的神经机制,让我们能够在不断变化的世界中实现自我保护。
黑迪格尔的同心圆状分区理论抓住了威胁升级的逻辑:某样东西离你越近,你的选择就越少。一条蛇如果离你尚有一定距离,你还有时间思考自己该怎么办;但如果蛇已经到了你脚边,你就得当机立断、采取行动了。“野生动物的首要任务便是追求安全。”黑格尔指出。
对生物的存活而言,最要紧的事就是逃跑。饥饿和爱情都只能居于其次,因为肉体和性的满足感都可以延后,逃命则容不得片刻拖延。
换句话说,在应对威胁时,物理紧迫性与时间紧迫性之间是存在密切联系的。虽然大多数人遭遇捕食者的可能性很小,但人类也遵循这一原则。假如你走进一间拥挤的教室,你总能自动避开一路上的障碍物;假如你走在狭窄的山路上,也总能和悬崖边缘保持一定距离;你穿过旋转门时,也会不假思索的弯曲身体、防止撞上门框。我们的生活中充满这类为了保护身体所做的微小调整。哲学家们总是很关注疼痛感在身体保护中的作用,但疼痛其实是身体的最后一搏,因为等你感到疼痛时,往往为时已晚。
留出缓冲空间并不需要你有意识地规避危险。身体的许多微小调整都是自动进行的,我们几乎意识不到。不过有时候,我们也会有意识地感觉到他人的接近。自上世纪60年代以来,爱德华·霍尔等社会心理学家与人类学家指出,他人靠得过近往往会令我们感到不适。假设你正独自坐在等候室里的一张空长椅上,这时有一名陌生人坐到了你旁边,他对你空间的入侵肯定会令你感到不适。这种现象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感知系统预见到了这名陌生人会碰触你,而根据你的经验,这种社交接触是不受欢迎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
前面讨论了这么多关于边界的话题,但科学家其实花了很久才意识到,空间中“近”和“远”的区别对大脑而言格外重要。神经科学家贾科莫·里佐拉蒂及其合作者率先发现,大脑会对近体空间进行特殊“编码”。他们在猕猴身上开展实验时发现,神经元不仅会在猕猴皮肤受到碰触时被激活,当猕猴看到身旁出现闪光时,也会激活神经元。可见这块敏感的空间区域是与身体本身锁定在一起的。假如在手边出现威胁时、某个神经元会被激活,那么当手移动时,该神经元负责监测的那部分空间也会随之移动。
神经科学家迈克尔·格拉齐亚诺则直接在猕猴大脑中植入钨微电极,进一步揭露了这些神经元起到的作用。用电流刺激这些脑区时,可以使猕猴产生受到威胁时的表现,如畏缩、扭动身体、举手遮眼等等。相应地,如果对这些神经元进行抑制,则可以让猕猴在面对明显威胁时毫无反应。
这种机制在人类身上同样存在,并且似乎从小就有。经验告诉我们,凡是靠近身体的东西很快就会触碰到身体,要么是因为物体的移动,要么是因为我们的身体发生了移动。因此,看到或听到附近的物体也会对我们的触觉造成影响,就好像该物体真的碰到了我们的身体一样。例如,神经学家安德里亚·塞利诺和他的团队发现,如果听到身体某部位附近发出声音,即使在黑暗中,也会干扰我们对身体受触碰位置的判断。因此格拉齐亚诺将近体空间称作我们的“第二层皮肤”。当我们听到有人咳嗽时,即使咳嗽者离我们相对较远,但在我们听来确是近在咫尺,因为我们觉得咳嗽会对自己造成影响。
为进一步弄清近体空间的神经心理学原理,伊丽莎白·拉达瓦斯和亚历山德罗·法尔内等人对一种叫做“视觉-触觉消失”的奇特现象展开了研究。在大脑右半球中风后,有些病人仍能正确感觉到左手受到的触碰,但如果右手的相应位置同时也受到了触碰,左手就感觉不到了。最神奇的是,无论他们的右手是真的受到了触碰、还是仅仅看见手边有东西,都会发生这种现象。
该现象揭示了神经系统的一条根本组织原则:感知系统不仅会对已经存在的事物做出反应,还会对我们预测即将出现的事物产生反应。由于神经元反应速度不够快,只能通过“预测”加以弥补。从脚趾发出的信号要过半秒至两秒才能传到大脑,因此大脑必须对可能发生的事情进行提前预测,才能及时做出反应。近体空间也是如此,因为预测可以加快反应速度、提高感觉处理水平。
事实上,身体的这些保护反应不仅仅是反射性行为,还会由我们对潜在威胁及其所处情境的认知所影响。黑迪格尔的动物研究就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子:斑马看见附近有狮子时,便会逃之夭夭,但看到自己的同类则不会逃跑。詹多梅尼克·兰内蒂及合作者开展的一项研究也显示,当手腕感受到震动时,人们往往会出于自卫而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但如果用一块薄薄的木质遮板将手腕与面部隔开,就不会发生这种现象。也就是说,只要知道手腕上发生的事情不会影响到自己的脸,身体就不会产生保护反应。
近体空间不仅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不受外部世界伤害,还是我们展开探索、采取行动的出发点。随着你的能力变化,这一区域也会相应缩小或扩大。你用耙子清扫落叶时,尽管落叶离你还很远,但由于耙子扩展了你的近体空间,落叶便会成为你周边环境的一部分。相反,如果你的手臂被石膏固定住、动弹不得,你的近体空间就会缩小,更加贴近你的身体。
因此,近体空间与吸引力和排斥力之间存在一种双重关系。例如在切番茄时,你既借助工具扩展了自己的近体空间,又要保护手指不被近旁的刀刃割伤。但这个世界中并非只有危险或工具,还有巧克力、浆果、书本、手机、朋友和宠物等等,这些都是受我们喜爱的事物,不想避而远之。我们难免要与他人发生亲密接触,或者要亲手采摘浆果,或是把杯子放到嘴边喝水。生活中许多美好的事物都发生在近体空间之内。如果硬要在自己周围打造一圈缓冲带、不让任何外物进入,我们将根本无法存活。
对于我们与外部世界之间的正面或负面互动,近体空间都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事实让我们对大脑的演化有了更深的了解。近体空间取决于我们对接触的预测,而无论这种接触是好是坏,我们都需要预测到它的发生。不管你是在躲球还是接球,运用到的机制都是相同的:你都需要为此做好准备;而要想做好准备,你就要预测到有什么东西正朝你飞来。
近体空间最初是为了自卫演化出来的,但这一机制后来显然得到了“重新利用”,让生物能够更好地利用周边环境提供的机会。这种功能的转变与进化的作用机制是一致的,都是对现有资源进行循环使用、使其发挥新用途。用诺贝尔奖得主弗朗索瓦·雅各布的话来说:“进化并不会从零开始创造新事物,而是以已经存在的事物为基础,要么对某个系统进行转化、赋予其新的功能,要么是将几个系统结合在一起、创造一个更加复杂详尽的系统。”
这个过程的学名叫做“扩展适应”(exaptation)。“适应”指的是为了提高生物适应能力而选出的新性状,而“扩展适应”则是指对已经存在的有用结构进行重新利用、为其设定新的用途。鸟类的羽毛便是扩展适应的一个典型例子。鸟类进化出羽毛最初只是为了体温调节,后来才出现了辅助飞行的功能。大多数认知能力都可以视作对大脑现有资源的扩展适应:各个脑区并非只针对某项特定任务,而是会不断被循环利用、为各种认知能力提供支持。这从进化角度是完全说得通的,因为与发育出全新的神经系统相比,循环使用的效率肯定更高。
不过,这种“一物多用”的做法并不是毫无代价的。机制的复杂程度、对控制力的需求、以及造成混乱的可能性都会增加。并且在社会环境中,这也许会导致人们更难以找到“太近”与“太远”之间的平衡点。
人类对近体空间内人或物的反应也涵盖了我们对其社会意义的评估。例如,脖子常被视作一处“性感带”,有助于唤起性欲。但脖颈的皮肤其实是全身最不敏感的部位之一,至少触觉判别能力很差。不过,格拉齐亚诺指出:
“脖颈在动物的求偶舞中发挥了一种特殊的作用。在捕食者面前,脖子是全身最脆弱的部位,气管、颈静脉、颈动脉和脊髓都集中在此处,因此很容易被捕食者把控。动物往往都会下意识地将脖颈保护起来,如低头、缩肩、举起双臂阻挡进攻等等。”
我们的脖子之所以“敏感”,是因为我们有保护它的强烈本能。因此,让他人触碰你的脖子是一种很冒险的行为,对方需要有足够的吸引力,才能让你克服畏缩和想要保护脖子的原始冲动。
相比之下,能够忍受距离感的人更容易在必要时远离他人。19世纪哲学家亚瑟·叔本华用一个比喻生动地说明了这一点: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一群豪猪紧紧挤在一块儿取暖。但这样一来,它们就会被同伴身上的刺扎到,于是不得不散开。然而天气太冷,迫使它们又挤到了一起……如此反复多次之后,它们终于发现,如果彼此之间保持一点距离,大家都能舒服得多。”
叔本华提出,能够忍受寒冷的人根本不会去和别人挤在一起,这样就“既不会扎到别人、也不会被别人扎”。因此,那些平日里看上去最冷漠孤高的人对新冠疫情的忍耐力也最强。
在社交隔离期间,我们很容易将自己想象成社会中的一个个“原子”,彼此之间有着清晰的边界。但对近体空间的研究显示,事实恰恰相反。我们的近体空间会像气球一样,随着自身感受与身边人群的变化、不断扩张或收缩。
2020年就像一次全球性的距离保持实验。即使在那些比较守规矩的群体中,也有人并未严格与他人保持两米距离。人们对保持距离的感受也不尽相同。越是焦虑的人,往往觉得身边环境越危险。此外,每个人对他人接近自己的忍耐程度也有所不同。有些人只要一有人靠近自己就惊恐万分,而有些人则能若无其事地和其他人挤在一起排队。
另外,人们对距离的接受程度还存在方向之分。我们在社交隔离早期便已发现,人们排队时都会与前后的人保持一定距离,但在左右两侧则无此顾忌。动物福利倡导者坦普·格兰丁在牛身上开展的研究显示,动物的“逃跑区”形状往往是不对称的,因为假如威胁来自侧面,动物就需要更多的时间来转身。也许我们对病毒的空气传播途径较为关注(如咳嗽、擤鼻、喷嚏等),所以我们才会格外注意与他人的面部保持距离。
近体空间并不是一个有着稳定、清晰边界的客观空间,而是一个与你直接相关的主观空间,充满了你经历过的事件或人物所留下的痕迹。允许他人接近是需要信任的,与在你看来道德低下的人相比,你更容易接受行为正派的人接近你。因此,近体空间的边界是由“信任”与“警惕”之间的微妙平衡所构成的。
反过来,长期待在你身边的人也会对你的近体空间造成影响。因为除了自我保护之外,我们还需要与他人共事和合作。例如,由认知科学家娜塔莉·塞邦斯及其团队开展的一项研究显示,工作搭档的差异会影响你心中对身边环境的感知。如果你是独自一人、或是与某个不靠谱的人一起工作,你就会觉得,身边那些你正在着手处理的东西都处在你的近体空间之内。但如果你在与身旁的人一起工作,并且他/她正在留意周围所有的视觉刺激,这些物体似乎就不在你的缓冲带之内了。
这一研究结果说明,人类的进化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合作的影响。这种合作既体现在身体上,又体现在精神上。例如,用石制工具猎捕大型猎物就是一项高难度的活动,你既要盯着猎物不放,又要时刻关注自己的同伴,因为后者会不断向猎物投掷锐器。用石头制作工具也是一件很危险的工作,制作过程中很容易受伤。但人类又需要将这种技术传承下去,于是学徒制度应运而生。学习这类技术难免要与他人打交道,这进一步凸显了拥有精确的近体空间意识是多么重要,否则很容易在合作时弄伤手指。
在解释近体空间这一概念时,人与物、吸引和排斥、身体危险与社会威胁之间的区别似乎很容易分清。但在现实生活中,这些因素都是相互结合、密不可分的。与其说像气泡或气球,近体空间的边界也许更像围巾边上的流苏:松松地挂着,在微风的吹拂下不断改变形状,让自己更好地适应这个充满威胁与机遇的世界。